母亲的娘家在一个叫做“百康”的村子里,村里只有几户人家,都姓韦。百康村三面环山,犹如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在我儿时的印象当中,沿着山脚通往百康村的路只有一条,村里每个人都在以种植土地为生,生活都不太富裕。
2024年春节我们全家合影,母亲坐在二排中
母亲嫁给父亲以后,在村里分到的土地也很少,全部都留来种上了水稻和蔬菜。因为两个村子离得不算很远,我还小的时候,经常走路去外公家。以后长大一点了,能侧骑二八大杠了,我就经常骑车去外公家,几乎每天都去,去得可勤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的外公总会煮上一大锅糯玉米,或是糯玉米头稀饭来款待我。我除了在他家吃饱喝足,在走的时候还不忘打包一些带回家。那时候的这些吃食,是我们家所稀罕的。
外公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听说他一生讨了三个老婆。我有一个姨妈和两个舅舅,姨妈和母亲是同胞姐妹,而两个舅舅是小外婆生的。我没有见过我的亲外婆,因为她在母亲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至于更远的家族和家族史,我知道的就更不多了。两个舅舅虽然和我妈不是一母同胞,但他们一家却对母亲极好。
剪掉辫子的母亲,从此一直留短发
后来,大舅把家搬到都安县城了,他买了两辆班车往南丹、大厂两地跑运输,那时候跑南丹那边打工的人很多,他们一般是早上五六点从县城发车,下午五六点返回到县城的家。我家的房子就建在村子边上,离公路只有几米远,舅舅每次来回都要经过我家门口,而且每次开车路过我家门前时,都要摁两声喇叭,打声招呼。返程时,还经常给我们一家捎带一些半路上买到的牛羊肉或水果等土杂货。舅妈温柔贤淑做得一手好菜,隔三差五地会叫舅舅在返程时顺便拉上我们一家到县城他们家里团聚、改善伙食。二姐在都高读高中时也是在大舅家寄宿的。父母一直念着舅舅一家的好,时常教育我们不能忘本,勿忘亲恩。
母亲年轻时貌美如花,头上扎着长长的、乌黑的麻花辫。她经人介绍,在花一样的年纪嫁给了当时还在当兵的父亲。我有一个哥哥和三个姐姐,是家里的满女。记忆里,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是依赖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长大的。那时的父亲还在百旺乡支援建设,很少回家。母亲剪掉辫子的时候,我已经能记事了。母亲也因此被父亲责怪了一顿。因为父亲误以为母亲是为了赶时髦才把头发给剪的,而且还烫了头。其实,母亲的头发只是遗传了外公的基因,有点微卷,当她把乌黑的麻花辫剪下之后,头发便自然地向上卷曲起来,婉如一朵朵盛开的花,真好看。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母亲当年并不是不爱长发,而是整日家里家外地忙碌着,像个陀螺似的,实在无暇打理,所以一咬牙,狠下心来把一头秀发给剪短了。
和母亲合影,小女儿总是让母亲很操心
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我们兄妹几个长大。白天,她要在生产队挣工分,下地搞集体劳动;晚上回家还得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操持繁杂的家务,天天都是忙到深夜才得睡觉。我小的时候,长得瘦瘦小小的,还特别能哭爱闹腾,在村里落了“小鼻涕虫”的外号。从我记事起,家教甚严,每次调皮捣蛋惹得母亲气急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挨上一顿鞭子。有一次,因为做错事情,自知闯祸怕回家挨揍,便偷偷爬到自家牛圈后面的番石榴树上躲着,饿了摘番石榴充饥。这一躲,结果一不小心就趴在树干上睡着了。母亲下工回来时天色已晚,她和姐姐们打着手电筒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当找到我的时候,已是深夜,母亲把我从树上抱下来的那一刻,又饿又累,又慌又怕,我趴在母亲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裹了母亲一身的眼泪和鼻涕。
父亲有三兄弟,大伯和二伯成家时,父亲还在当兵。当时家里十几口人挤在老屋中住着,很是拥挤。1964年,母亲嫁过来之后,便和父亲商量着要盖一所属于自家的房子。等一切计划好之后,父亲便又回到了部队,建房的事情就只能靠母亲去落实。我家建的第一栋房子,其实只是两开间的土坯房。从挖地基开始,母亲挑担、和泥、打坯、做饭,家里、地里的活也一样没落下。好在大伯和二伯他们也过来帮忙,就这样历时三个多月,总算把房子建好了,虽很简陋,但我们家从此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房子,并坚信从此能安居乐业。
翻开老照片,那时母亲(右四)还很年轻
上世纪80年代末,父亲复员分配到县城农械厂上班,我们兄妹几个也慢慢长大,家里的开支也日渐增多。尽管母亲勤俭持家,但父亲微薄的工资仍不足以维持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于是,父亲在下班之后会到镇上加班,挣点辛苦钱补贴家用。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着,坚持了几年,父亲从中看到了商机,而此时大哥已成年,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父亲便和母亲一合计,决定到公路边建房,做一个属于自家的机修手工作坊。这一次要建砖瓦房,为了节省资金,父亲借来了碎石机和搅拌机,并教会母亲如何操作,因为我们要自己打石头,自己做水泥砖,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钱!此时的母亲已年逾四十,家里家外的张罗着,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似乎从忙碌的生活中看到了新的希望,感觉生活有了新的奔头。
上世纪九十年代经过几次翻修,承载全家梦想的三层老房子(左手第一间)
母亲好学,做起事情来从不含糊。父亲不抽烟、不打牌,也不会下象棋,更没别的爱好,工作之余就喜欢叫上亲朋好友喝上两口土茅台解乏。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还学会了酿酒的手艺,从镇上的集市扛回来两口大铁锅和一个两头通的大木桶,在家里自己张罗着酿起了米酒。从此,父亲爱喝的小酒都是母亲亲手酿制的,简直成了“特供品”了,父亲再也不用去外面买劣质的兑水酒来喝了。
小时候,我特别期待母亲酿酒的日子,因为跟着母亲酿酒,总能吃到酥脆焦香的米饭锅巴。母亲用大铁锅将米饭煮熟后,用锅铲盛出来放在席子上摊开,晾凉后洒上酒曲,拌匀后装到坛子里发酵几天,就可以放到酒甄里烤酒了。所以,当母亲起锅烧水酿酒的时候,我就是个跟班的小伙夫,负责照看火势和监督铁锅里的水温,还因此学会了用仪器测量米酒的酒精度。等酒酿好之后,母亲就用火钳扒开炽热的炭火,往里倒入一簸箕的红薯,再覆上厚厚的一层炭火灰,待第二天一早才把红薯从灰里扒拉出来,充当我们兄妹几个往后几天的早餐。也许是出于这份漫长的等待,那时的我,总感觉放在柴火灰里焖熟的烤红薯最是软糯香甜,美味至极的一种上好食品。要是放到现在,我就一定要称之为“美食”了。
存在家里酿制米酒的器具,载满“香甜”的回忆
母亲做起事情来一直很拼。无论是挑水,还是挑稻谷,一百多斤的担子能走几里地都不会休息一下的。大姐和二姐会做的农活也很多,逮到周末她们不用上学时,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来掀被子,催着睡眼惺忪的姐姐们起床下地干农活,而我则因为年纪小,得以经常赖床不起。晚上天黑后,母亲还一个人摸黑在地里忙着,恨不得把所有的活路都在这一天做完。家里建起楼房后,不管头天晚上睡得多晚,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当我们还在睡梦中,父亲就要早早起床开动机器做工,而母亲也跟着起来操持家务,赶在天亮前为一大家子人做好早餐后,又紧接着下地去干农活。由于父亲和大哥的电焊氧割、车床加工等技艺过硬,而且收费合理,久而久之,积攒了不错的口碑,方圆百里都有慕名前来做维修加工的。店里活接得多了,母亲在农活、家务活之外,又多学了一项新技能:给厚厚的铁板钻纱网。
这是1997年,父母请照相馆师傅来家里照的第一张合照
时光推移,岁月如梭。日子就在父母亲勤勤恳恳的努力中一天天过去,我们兄妹几个长大成人,相继参加工作离开了家,又陆陆续续地都成了自己的小家。母亲的头发渐渐变得花白了,身体状况也是大不如前了,本应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一直闲不住,和退休的父亲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小作坊。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说话也是直来直往。记得有一年春节回家时,我在跟家人团聚闲聊时随口说了一句:“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回家两趟,样样东西都要买,开销太大,一年辛辛苦苦挣下来的钱全花在路费上面了,存不下钱。”“没钱就不要回来。”母亲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让我的眼泪顿时不争气的就流了下来。乍一听,以为她在嫌弃自己的孩子。其实母亲只是不善于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但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为我们考虑。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有哪个母亲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人投地的?又有哪个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子女承欢膝下的?但是,为了让孩子们能过得更好,才说了这么一句话。然而,就是这简短的一句话,让我看到了母亲的心酸。是啊,作为子女,为何还要坚持每年不远千里坐上十几个小时车回趟老家呢?因为心里有割舍不掉的亲情,因为家中还有我们那日益老去的双亲。2008年年底,是我来蒙自矿冶公司上班的第十个年头,我在蒙自买了房。装修好了之后,已经到了2010年国庆。新房入伙时,母亲带着大姐、二姐来蒙自帮我“暖房”,而我则领着她们到州政府游玩了一圈,拍了几组照片作为“到此一游”的纪念。几天后,母亲和姐姐们便返回了广西,但没想到,这竟是母亲最后一次出远门。
这是2010年在红河州州政府游玩的合影
母亲受难的那天是大中午,太阳大,风吹得很急。当时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我便瘫软坐到地上。2010年10月24日那天中午,母亲在都安县城被钢筋绞断了双脚,那一年她63岁。当我连夜从云南赶到南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时,母亲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长达11个小时的断肢再植手术,让等在手术室外的我们兄妹几个,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始终控制不住。煎熬、无肋、害怕、恐惧到了极点。好在送医及时,上苍保佑,手术很成功,双脚是保住了,但后续的康复将会很漫长。这次的苦难,母亲用异于常人的毅力硬生生的挺了过来。只是一生要强的母亲从此只能杵着拐杖,往后出行也只能坐着轮椅。
母亲和她的小曾外孙
母亲残疾以后,父亲也由于常年劳累身体每况愈下,开始频繁出入医院进行治疗,家里的机修小作坊生意也只能作罢。父亲每次去住院,母亲在家总是牵肠挂肚。因为坐着轮椅不方便出行,母亲便柱上拐杖,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爬楼梯上下,跟我们一起到医院病房陪伴父亲。尽管如此,相濡以沫共同奋斗几十年的老两口还是免不了红脸和斗嘴。每次一有争吵,母亲虽然觉得有一肚子委屈,却也不曾打电话向我们兄妹几个诉苦,怕我们工作分心。父亲长期受病痛的折磨,经常闹情绪,直性子的母亲选择了默默承受这一切,只是对父亲的照顾依然无微不至。父亲在2018年冬天走了之后,母亲一下苍老了许多。大姐跟我说,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不出门,独自在家中偷偷落泪。
大姐和二姐回家陪母亲过“母亲节”
逞强的母亲对她的孩子们倾注了所有的爱。我们姐妹几个时常相约回娘家。启程前,母亲一再嘱咐不用买东西回来,说是家里啥都有,啥也不缺。是的,鸡圈里就没断过土鸡土鸭,菜地里总有吃不完的有机蔬菜,就为着等我们回家。母亲的双脚,平时在家里柱着拐杖小范围走动倒也无妨,但如果多走几步路,摩擦到还挂着钢钩的伤口发炎,会导致脚掌溃烂。所以,尽管儿孙们百般阻拦,不让再养鸡种菜,但逞强的母亲却始终闲不下来。她始终不听我们的劝,谁说也不听,谁也拦不住。由于菜地就在家门口,于是,这倔犟的老太太想了个办法,她将轮椅骑到菜地旁,拿个有靠背的木椅子安在了菜地中间,还在椅子旁边挖了一个小坑蓄水。既然腿脚不方便,那就坐着种菜、锄草、施肥。几十只鸡鸭的吃食,是母亲从地里摘来的老菜叶帮子,或者扯些红薯藤,剁好后拌上米糠、剩汤剩饭,再骑轮椅驼到公路旁边的老房子里,扶着栏杆爬上后院二楼去喂的。
我们每次要回娘家,母亲知道后都会提前煮上一大锅黑粽。母亲包的大黑棕用料讲究,保管咬上一口满嘴流油,满口喷香。母亲在心里早早盘算好了:要用多少糯米,多少绿豆,配多少斤五花肉,包多少个,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每人至少可以分上几个,全部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而煮粽子,那可是要用柴火慢煨,得守上个一天一夜,才能煮熟煮透煮软烂的,这连年轻人都有点吃不消,但母亲忙前忙后乐此不疲。相聚后的每次返程,母亲都会为我们准备大量的东西——鸡鸭、粽子、米面和青菜……车子能装得下的都塞得满满的,只要是她有的,恨不得全部打包给我们带走。儿行千里母担忧。三姐嫁得远,工作忙,不常回家,母亲因此还学会了寄快递,给远在珠海的三姐寄去自己亲手做的粽子、腊肉和腊肠。只是过后免不了经常嘀咕着快递费实在太贵。
母亲在包粽子
都说母亲好强。是的,我的母亲真的很要强。因为从小家庭贫困,早早嫁作人妇,为人母后,为了这个家,心里其实早就卯着一股劲要把这日子给过好了。为这,她一路走来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而今已到耄耋之年,即使腿脚不便,却仍然自强自立,不曾向命运低头折眉。母亲一生的付出,只为儿女,不为自己!在她的身上,我学会了坚韧、付出与包容。如果说父爱如同山,那么母爱就像一条河——温柔细腻。
母亲,她是我们成长道路上最温暖的港湾,为我们遮风挡雨依然无怨无悔。母爱是一缕阳光,能让你的心灵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觉得温暖如春;母爱是一把大伞,能让你的心灵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能拥有一方晴空。若你能找点空闲,找点时间,请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吧!(作者:红河州蒙自矿冶公司公司机关 黎红卫 文/图)
编辑:陆昱诚
审核:张永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