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和病魔抗争的日子(散文)

韩家树
2025-12-18
来源:文学艺术

十八岁那年,我从学校回到了农村,开始了农村十八般劳技的生活磨炼。在那个年代,农村普通的劳动社员依旧奔劳在“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前进路上。“大寨”地里的瓜果香飘四溢,漫山遍野的庄稼丰收在望。十年“文革”虽然结束了,但农民的口粮依然在“保障国家储备需要”的前提下剩余不多,每年的大半日子还是过着吞糠咽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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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家的老屋

告别了节衣缩食的学生时代,金色的年华悄然远去。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使那个时代的知识青年激情昂扬地奔赴广阔的天地。作为青年人应有的朝气和蓬勃的强壮体魄,更应是吃得做得的强劳力。然而,我却因为学生时代的生活清苦,导致了力单体簿的一副身形。在生产队里好强拼命的劲头,在清水、南瓜、洋芋片的滋养下扛不过几天便大脑昏沉、四肢无力了。一天,疲惫的身躯伴着夕阳西下的余晖顽强地坚持到队长那声“收工回家了”才松弛下来。家里那个火塘,炊烟袅袅,火塘上的砂锅中依然沸腾着清水、南瓜、洋芋片。母亲要我到“大破沟”边敲几个核桃来给锅中的食物增加点油水,我便扛着竹竿领着弟弟向目的地进发了。

高大的核桃树在我拼命奋力地攀爬下终于被踩在脚下,然而,竹竿才敲打了两三下,我就眼前一片漆黑。一股天旋地转般的魔力差点把我瘦弱的躯体从高枝上掀下。好在大脑还明白,反手抱住了树身,慢慢地挪到了树下。

不知弟弟是怎样把我弄回家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母亲端着半碗玉米稀粥一勺一勺地喂进我的嘴里。为了增加抵抗疾病的体力,我不得不勉强咽着这点食物。心里在想,我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我还这么年轻!

高烧不退的病魔侵蚀着自己瘦弱的躯体。父母每天熬来的几大碗药汤在我求生的念想之下强吞下肚里,但还是没见什么效果。大队的“赤脚医生”被请到家中,可仍旧是些草根树皮煮水。病魔的强势使大队医生不得不向父母提出建议:“要不,还是把他送去公社医院或县人民医院看看吧!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听了赤脚医生的话,我自己明白,家里根本没有送我去公社医院或县医院治病的钱。于是,我强烈反对父母送我去医院。就这样,我成天躺在家里,脑袋整天晕乎乎的。实在难受了,就会忍不住“哎哟……哎哟……”地哼上几声。六七天过后,我竟无力下床了,整个骨架像散了似的,四肢软绵无力。挪到床边的双脚却无力支撑躯体的骨架。尝试几次都被无情地摔趴在地上。每当这时,还没我高大的母亲总是吃力地把我抱回床上。每天三次的苦涩汤药水,一直在母亲的细心煎熬下,按时送到我的床边。看着母亲伤心无奈的泪光,我每次都强忍着味觉的悲苦,艰难地把那大碗的药汤吞进肚里。食欲的希望却一点没有,这就导致病魔更加的疯狂。虽然家里已经断粮,但母亲不知从谁家讨到了一小碗稻谷米,这一小碗比黄金还贵的大米竟是我维持生命延伸的补品;母亲每次用一小撮米放到水里,把它熬成稀粥,再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进我的嘴里。在强烈求生的愿望中,我把这点延续生命的东西尽力吞咽下去。好在病弱的身躯还有一个能让生命前行的充电站——胃。

八九天过后,我的神智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候和同学们奔跑,但总是掉队;有时候在教室里学习,学着、算着便进入了梦乡;有时在高山丛林中,虎狼追着我跑;有时在土地庙里,看到面容冷漠的山神和狰大笑的魔鬼都在望着我……清醒的时候,我也会自我安慰:世上无鬼神,全是人胡闹。唯物主义是我们那个年代政治教育的基石,它铸牢了我们时代的人生信仰。我坚信,出现这些怪异现象都是自己病弱的表现!只要自己疾病好转,这些现象都会自然消失!

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我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一包包苦涩的草根树皮汤药被母亲反复提炼后送入我的肠胃。我被疾病折磨得彻底麻木了,什么是痛、什么叫难受都感觉不到了。只有让我感到无力、无法行动的四肢,证明着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每天,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沉入梦境。进入梦乡是因为无力支撑沉重的眼皮,而突然的惊醒却是在和妖魔鬼怪、毒蛇猛兽奋力搏斗后被逼到山崖、跳进火坑、逃向深渊、奋力挣扎的结果……我就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忽而一身汗水,忽而一身冰凉地昏昏沉沉、醒醒睡睡。

新的一天来临,一方朝阳把一抹温暖的亮光撒在我的枕上。心不由口的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岭上开遍哟……映山红……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狂……革命重担挑肩上,前仆后继……跟党走。……砸碎千年的铁锁链,万里江山披锦绣。”母亲震惊了!呆呆地望着我问:“你唱什么呢?”我回答说:“没什么。”其实我的心依然清楚,我是病疯了出现口不由心的错误。

早饭时间到了,母亲又端来了稀粥。可我没半点食欲,喂进嘴里的一点汤水刹那间全被胃推翻而出。母亲看我很是难受的样子,便放下了碗勺,在她失望的眼眶中早已涌出了悲伤的泪水。

我清楚地听到父亲在叹息。他们忙着在外间“堂屋”火塘旁打着地铺,准备过一会儿便把我从里间弄到外间“火塘”边的地铺上去;说是外间明亮,让我见见光,吃药喝水也方便。其实,我心里明白,在农村,凡是要死的人,家人们都会把他们弄到“堂屋”里睡着,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传下来的“规矩”,也不知道着意味着什么。但是,如今已经十八岁的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怕是撑不下去了!

说真的,那时的我真的一点不怕死。在母亲的泪光中,我宽慰地对父母说:“爹、妈,我们弟兄姊妹六七人,我死后你们不要悲伤,不要太难过。你们哺育我十八年,也许我真的不能陪你们到百年了。弟弟妹妹一定要让他们继续上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我死之后你们不要把我埋在低凹或肮脏的地方。请你们把我抬到‘小石山’头,把我埋葬在那高高的山顶。我不要木板、不要棉絮,只要把我所有的书放在我的身旁,脸上盖上一本书,不要让泥土钻进我的眼里和嘴里就行!”父亲骂我胡说八道,母亲却悲泣成声了。

这一天;我就晕乎乎地在火塘边躺着,身体的感觉依旧软绵无力,但一点疼痛都没有了。火塘里的火苗一刻不停,轰轰烈烈的火焰像旺盛的心脏一样不停地跳动着。母亲过一会儿就要把我叫醒,总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但我却没有半点食欲的愿望。她强制性地给我灌下了几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糖水。

屋里渐渐暗下来,我知道这一天又熬过去了。案板上的煤油灯闪烁着昏暗的光亮,豆大般的火焰照耀着漆黑的小屋。不知什么时候,宝升哥的声音随着推门声飘到我耳边:“兄弟你咋就病成这样啊?”他手里握着一把机器制作的面条,说“这是刚从永宁街上擀回来的,还不干”,他叫我妈赶快去煮点,还说这是他的心意,叫我一定要吃下。接着,他又拿出一瓶“十滴水”给母亲,说是前个月好不容易托人在泸西城里买来给他妈吃的。他妈的病好了之后,还剩下这一瓶,他叫我妈先给我吃点面条,然后再喂我“十滴水”。他说那药很难吃的。接着,我就听到父亲和宝升哥两人手中的水烟桶在堂屋门外响了起来。“咕咚隆咚咚……咕咚隆咚咚……”像泉水叮咚,欢畅延绵。

就在那晚,我吃了宝升哥送来的面条和“十滴水”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在那寂静的夜里,我仰睡着,眼睛好像出神地望着漆黑的楼板,突然,耳畔响起一个声音:“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一声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门口,一个蓬头垢面的“缺缺嘴”流着很长的涏水狰狞地向我扑来。我如武松打虎般愤怒地攥紧了拳头,摆开了格斗开打的架势,然后用愤怒的目光死死逼住那凶神恶煞的魔头。那魔头的手刚伸到我面前,就被我一个劈叉把他的手劈断了一只;他再抬腿向我踢来,我又一个急转身跳到他身后,接着就是一脚踢过去,把他踢了个“狗抢屎”,趴在地下,所有的门牙都掉了。正当我要跳过去踩他的大脑袋和腰椎时,那“缺缺嘴”见势不妙,一咕噜翻爬起来,怪叫了一声:“算你狠!我干不赢你!”然后就逃跑似地消失了。“唉,你他妈的狗杂种还想跟老子干仗呢,你可知道老子的武功是地震办段主任传授的?”(在弥勒读书时我是学校的地震测报员,常到县地震办送材料。段主任跟我的关系很友好,有时还留我吃顿县委伙食。有几个星期六、星期天还教我练武和使棍、用刀。)这时,我听到父亲好像在跟母亲说:“你听,又在讲胡话了。”殊不知,我竟然突然开口道:“真的,我刚才战败了‘缺缺嘴’。他刚认怂,逃跑了。”这时,我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我睡在地铺上是怎么和“缺缺嘴”干仗的?我的头脑好像清醒了,身上也感觉有力气了。我明显知道,我的病好像开始好转了!唉——如果不是吃了宝升哥送来的面条和“十滴水”,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宝升哥又来家里了,母亲又煮面条给我吃。于是,我张开过去几天一直毫无食欲的嘴巴,大口地吞下了母亲喂来的面条。过后,母亲又给我吃了几口糖水。这时,只听宝升哥对我的父母亲说:“只要他能吃东西,就会好起来!”

微信图片_20251218160836_副本.jpg一九七九年作者荣获东山公社团委“新长征突击手”荣誉称号。

新的太阳升起来了,我觉得身上已经有了点劲。当我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母亲高兴地奔到我身旁问“你想要什么?”我犹豫了一阵没有说,慢慢又躺下了。当我第二次坐起来的时候,母亲依然忙到我身旁问:“你要什么?”我鼓足了勇气把我的愿望说了出来:“妈,我想吃一大碗肉。并且是那种萝卜块肥厚的大肥肉。”母亲高兴地连声说:“好!好!好!妈妈想办法给你做。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不知讨了多少家,终于讨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肥肉。她奔回家中急忙架起砂锅煮了起来,当那砂锅中沸腾涌出的香味弥漫小屋时,我竟吞咽着从心头翻滚出来的涏水。来到人间十八年,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欲望。本来,从记事时起,我对肉类就不太感兴趣,特别是肥肉,我更是一点不沾,实在要吃,都必须是精瘦的干巴。可这一场病却让我病成了这养一个馋虫。当母亲在屋外忙了半天,认为肥肉该煮熟了而回到“堂屋”的时候,那块肉已被我提前吞进肚里去了。

能吃,便有生的希望,不管是什么食物,都是生命的源泉。

多年以后的我,总想起那一场大病,想起为我提心吊胆、日夜守护的父母,想起宝生哥送来的面条和药,想起邻里相借的红糖和肥肉。于是,就想告诉那些正在病中的人们:要坚强地吞咽食物,昏沉中的一切幻觉都是体弱引发的。不是吗?进食后的我,五天后又肩扛锄头走在出工的人群里。乡亲们看着我沉重前行的步伐,怜惜地赞叹着我那悲壮的青春。也正是那些粗茶淡饭的滋养,使我几个月后身强体壮,在农村十八般体技劳动中脱颖而出,光荣地成为那代人的“新长征突击手。”(作者:红河州弥勒市东山镇中心小学退休教师 韩家树 文/图)


编辑:白雪梅

审核:张永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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